六師兄看著寧缺,說道:「如果箭桿材質換成混銀,你的符也必須重新設計,稍後我會打幾方混銀塊,你帶回去試一下。」
寧缺想著老筆齋半夜飄浮的小侍女,撓了撓頭說道:「六師兄,麻煩你到時候幫我多準備一些材料,前面試的那道符極輕,這次看來應該要重些。」
七師姐把手裡鍋蓋扔給陳皮皮,拍了拍手掌,看著討論中的二人疑惑問道:「為什麼不請顏瑟大師在箭桿上刻符?神符師刻出來的符難道不會更好嗎?」
對普通符師而言,他寫的符便只能被自己的念力頻率所激發,但這條規則對於境界玄妙的神符師來說並不適用。像顏瑟大師這樣的神符師,他們有能力封存天地元氣與符紙之上,只需要使用者用念力操引天地元氣啟符,便激發符中威力。
神符師對國家軍隊和宗派的重要性便體現在此處,然而神符師地位何等崇高,普通武道修行者哪裡有資格請他們出手,專門為自己打造兵器。更何況武道修行者的盔甲兵器想要承受神符師威力巨大的刻符,需要足夠優質甚至是珍稀的材質,但凡珍稀材質必然昂貴,也是讓神符兵器極為罕見的重要原因之一。
寧缺正準備向七師姐解釋兩者之間的區別,房間陰暗角落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的四師兄說道:「神符師刻的符威力強大,但那畢竟是他人之符,像小師弟需要的這種近身武器,最好還是刻自己的符,二者心意相通,甚至能應周遭環境而變化,對於提升自身境界,增強戰鬥優勢極有好處。」
略一停頓,他繼續說道:「像小師弟這樣有大機緣的人,隨時可以請顏瑟大師出手,反而越不能這般做,一旦對定式神符產生依賴,他越發不容易進步,更何況武器上的符文並非出自己手,若一旦損壞他到哪裡修去?」
寧缺前些日子便曾經想請師傅替自己在兵器上刻符,當時顏瑟大師的回答,與四師兄的說法極為相似,他不由連連點頭,忽然間想著初入書院後山時聽陳皮皮提到過的那件事情,看著四師兄好奇問道:「四師兄,夏侯大將軍的盔甲……」
四師兄回答道:「夏侯身上那件神符盔甲,是黃鶴教授親自設計的神符,我和你六師兄只不過是鐵匠雕工,做了些技術活而已。」
想著那位身著神符盔甲,在燕境殺伐常勝十數年的大將軍,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情緒複雜一笑,搖頭感慨道:「能夠請黃鶴教授這樣的神符師制符,能讓二位師兄精心造甲,我大唐帝國四大邊將的面子果然很大。」
四師兄面無表情搖了搖頭,說道:「帝國四大將對我書院而言,沒有任何影響,我雖不是神符師,但若我不願意,哪怕是許世大將軍也請不動我出手,說到底終究還是黃鶴教授的面子,他既然開了口,我們也不好拒絕。」
「黃鶴教授與夏侯大將軍相熟?」寧缺似乎無意問了句。
四師兄抬頭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後說道:「黃鶴教授乃是帝國天樞處客卿,替帝**方增強實力,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聽到天樞處三字,寧缺想起自己腰帶里藏著的那塊牌子。自從皇帝陛下把那塊腰牌賜給他後,他還一直沒有去天樞處看過,只知道那是帝國用來管理修行者的機構。他不由暗想自己在天樞處里的身份能不能弄些好處?
溪底走石,湖畔試箭,書院後山的時光彷彿比外間總是要走的快上很多,眼見著崖坪那方日頭已斜,光漸紅暗,寧缺從六師兄手中接過用皮革包裹好的沉重混銀鍛鐵塊,向師兄師姐揖手行禮,便向山外走去。
陳皮皮送他出山。入霧之前,他忽然停下腳步,胖乎乎的臉上寫滿了疑惑,質疑問道:「顏瑟大師真說過……你在符道方面的資質能排進史上前三?」
寧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是不是發現在修行方面,終於有一樣你怎麼也比不上我,所以覺得有些失落寂寞冷?想開一些,你天生無法進入符道,何必和我比這個?想想劍聖柳白,他在這方面一輩子也趕不上我。」
聽著寧缺把自己和當世第一強者相提並論,陳皮皮的情緒並沒有得到馬上改善,嘲諷回應道:「我堂堂一個知命境界大修行者,難道還會羨慕你這個小不惑?」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寧缺笑著反駁道:「我修行不過一年,便由初境躍至不惑,連跨三境,誰能確定我日後不能進入知命?」
「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下下之資你必須承認。」
陳皮皮同情看著他,說道:「退一萬步說,夫子回書院後強行把你這顆榆木腦袋教成知命境界又如何?你也不過就是個知命榆木腦袋。」
寧缺皺眉說道:「雪山氣海不通,又不是腦袋不通。」
陳皮皮站在山徑雲霧之前,回頭望著他笑道:「反正你是不是符道資質史上前三我不確定,但我可以確定,就算你進了知命境界,肯定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能影響的天地元氣不能離身邊三尺,到時候你怎麼好意思自稱大修行者?」
說到大修行者,他刻意把大字念的極重,咬的極深。
寧缺的臉面早已在岷山寒風和邊塞狂沙中練就的無比堅硬,根本不在意他的嘲諷,只是想著入書院二層樓已經數月,卻還沒有見著傳說中的夫子和大師兄,不免有些遺憾,心想若得夫子親自教誨,那自己修行的速度該得生猛成啥樣啊。
「老師和大師兄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沒人知道。」
「去國遊歷……總要有回國的時候吧?這都一年多了。」
「旅遊賞景訪友,當然要比悶在後山裡修行快活的多,如果是我也不捨得回來。」
寧缺微笑看著他問道:「聽說老師這些年每次周遊天下,都只帶大師兄,為什麼他不帶你?去年在舊書樓里,你天天吹噓自己最得夫子寵愛,看著似乎不像。」
陳皮皮搖頭感慨說道:「你不懂。世人崇敬夫子,不敢稍有不敬,我們這些做學生當然更是如此,但誰也沒辦法做到大師兄那樣,能把夫子服侍的妥妥貼貼,如果是你,你是願意帶一個寵溺的女兒出門還是願意帶一個會煮飯的老婆出來?」
這是一個很荒唐的問題,但寧缺站在山徑霧前居然真的開始認真思考起來,他想了很長時間後,回答道:「我帶桑桑,她會煮飯也會服侍人。」
…………荒原的夏天快要過去,水草肥沃的草場溫度漸漸變涼,黑泥上的青草顏色漸漸變淡。然而與天時趨寂的感覺不同,遠離中原的北方草場上,依然是一片熱鬧景象,無數頂帳蓬像雲朵般連綿相依,宰羊烤肉唱歌跳舞,歡快至極。
經過無數場慘烈而血腥的戰鬥,千年之後自極寒北域熱海南遷的荒人,終於徹底擊潰了草原蠻人的抵抗意志。左帳王庭付出數千名精銳騎兵死亡的代價,依然無法阻止荒人強硬的腳步,不得不將靠近北方的部族盡數轉移,向更南的草原牧場而去,而把北部這片肥沃的草場留給了荒人。
勇敢的荒人戰士獲得了勝利,在千年之前的故土重新擁有了一片新的家園。這片家園在中原人看來氣候嚴寒,環境惡劣,但對這個常年生活在極北寒域的苦難民族來說,無疑就像天堂一般美好。
而就在前不久,因為遷移速度緩慢而一直落在極後方的荒人部族婦孺老幼,也終於抵達了這片新家園,成功抵達的人數,遠遠超過荒人事先決意南遷時的預計,更是令所有荒人感到驚喜。
草原帳蓬間,親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羊湯飄出的**味,干糞燃燒時的異味,混在一起後,在荒人聞來卻是無比幸福的味道。
狂歡從夜晚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傍晚,荒人戰士們用從草原王庭搶來的烈酒,好好地犒勞了番自己和同樣辛苦的家人,然後感傷懷念死在路途上的親人或溫柔摟著自己的妻子,各自歸帳沉沉睡去,油燈根本不需要點亮。
草場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樣簡樸,但體積明顯要大上很多的帳蓬里卻是燈火通明,十餘盞火盆懸在半人高的空中,將帳內照的明亮無比。
荒人元老們和最強大的戰士首領們,為慶祝勝利而狂歡了整整一日,但之後卻因為某位元老提起某個話題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靜。
「唐人有什麼可怕的?」
一名身材強壯如熊的荒人戰士首領,滿臉不解看著蒼老的長輩們,沉聲說道:「我們都是天生的戰士,萬里南遷疲憊之餘,還能把草原上的王庭打個落花流水,只要在這片草場上休息半年,世間還有誰能是我們的對手?」
坐在帳蓬最深處的荒人大元老平靜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再強大的戰士,一旦被驕傲所控制,便會變得虛弱起來。」
被德高望重的大元老批評,那位強壯的荒人戰士首領臉上流露出慌張神情,趕緊低首請罪,但從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對長輩們的忌憚依然很不理解。
「這片草原本來就是我們荒人的故鄉,我們曾經是世上最強大的王國,然而為什麼千年之前先祖們被迫離開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極北寒域艱苦熬命?」
老人環視帳蓬里的人們,面無表情說道:「因為唐人擊敗了我們。」
…………老人沉默很長時間後繼續說道:「讓你們記得先祖們被迫離開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們復仇,而是要提醒你們,那個叫唐的帝國有多強大。」
「千年之前先祖們席捲大陸北地無人敢抗,即便是西陵神國最開始也只想著傳道未有敵意,直至李唐立國,先祖一敗再敗,最後險些喪族亡種,與對方簽下協議退入寒域,發誓不再南歸,才保留下些許火種。」
老人緩聲講述著荒人代代相傳的千年里故事,帳蓬內一片死寂般的安靜。
「當年的先祖們疆域百倍於我們這些子孫,人口百倍於我們這些子孫,強者更是繁若夜穹星辰,數不勝數,尚且亡於唐人之手。如今我部在熱海艱難煎熬千年,也不過數十萬子民,哪裡能與先祖們相提並論,又憑什麼藐視唐人?」
「現在我們需要關心的問題便是,一旦與唐人接觸,應該如何處理。」
帳蓬內響起應答聲:「我們不要中原人的土地,搶奪回來的是自己的草原,就算蠻人王庭被我們趕到南邊,與中原人發生爭執,又與我們有何干係?」
有人擔憂說道:「我族南遷終究違背了千年之前與唐人簽下的協議,如果唐人藉此發難,又該如何應對?」
老人目光微垂,說道:「左帳王庭,右帳王庭,金帳王庭,千年之後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些蠻子,而我們這些天可汗真正的子孫,卻被迫在熱海旁艱難過活。若真能活下去倒也罷了,然而如今既然活不下去,南遷也是必然之舉。黑夜在前,死亡在後,什麼協議相對都沒有意義。」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帳內荒人族內最重要的人們,沉聲說道:「但若能避免與唐帝國的戰爭,那便一定要避免,唐人若遣使前來責問,好生應對便是。」
帳內眾人齊聲應是。
忽然間,元老注意到帳內沒有那個人的身影,花白的眉毛忍不住皺了起來,雖然那人從來不會在元老會上表達任何意見,習慣沉默,但他畢竟是荒人最強大的戰士,商議如此重要的事務時他不在場,總覺得有些不對。
「他去了哪裡?」
「不知道。」
老人正準備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極西方傳來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波動,這道氣息感覺不出來有多麼強大,但那種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味道卻深深地觸動了他身軀里那顆已然蒼老的心臟。
老人身體驟然僵硬,臉上流露出敬畏恐懼的神情,急忙向後挪動身體,然後向著西方伏身跪下,雙手前伸顯得異常恭敬。
旁邊那些身材枯瘦的元老們也感應到了西方那道氣息,面色劇變,用最快的速度俯身於毯上,誠懇伸手撫地叩拜。
各部落的壯年荒人首領們沒有感覺到那股氣息,他們看著元老們的反應不免感到震驚疑惑,下意識里跟著跪了下去,對著西方叩首不止。
(未完待續)